白雉山的野寨,今日当真是热闹。
说是匪寨,不如说像个依山自保的坞壁;五百匪,下山是匪,上山便是五百户的民。
当日江陵城里活剐檀道济,檀家长兄檀韶、季弟檀祗得了消息,领了弟兄自江北、会稽兼程赶来;救下青面客,檀山坞一哄而反,族叔檀凭之也率众上山。
不止是小游医凑了法场的热闹,王家元德、仲德同样落草为寇。
江夏千里已无粮,能吃上饭的地方,如今只有这座野山。
出金兰谷,赶马牛上山。
马背牛背,堆满了麦面和米麨;三四辆马车上,还拉着盐巴、油麻和豉瓮——乱世里,油盐酱水,都是稀奇的东西。
进山,童稚相迎。
王元德断着手臂,将大刀横于马鞍,单手入怀,掏出不知什么东西,俯身递给马侧的孩子们。
娃娃并不敢接。
他们抬头看那少了胳膊的怪异汉子,左臂衣袖打了个结,衣结中尚且淋漓着未干的人血:
“这是乌梅和干酪啊,甜的!”
十几个瘦小娃娃,分了甜食,犹不解饿,一窝蜂围了道济和敬先的马头,吵闹着要麋饼吃:
“叔叔出去干活儿刚回来,带的饼子都吃光了。
你们快先回家,晚上还有好吃的……”
今夜白稚之山,老少咸集,大排夜宴。
青面汉子举酒立于当庭,庭中空了张大桌,桌上摆了三十多盏酒碗。
檀道济倾酒于地:
“今夜死在山谷的弟兄们,伏维尚飨。
吃饱喝足,不必想家;来生莫投人胎,且作飞鸟,无拘无束。
弟兄们,一路好走!”
庭中五百山匪,各倾酒水,人人浸泪嘶吼:
“一路好走!
!
!”
背双刀的汉子,独自蜷缩在大庭角落,举了酒碗,同样倾酒于地。
汉子目极楚天,含悲望向江北,口中喃喃道:
“一路好走……”
有位老农,提了酒罐来在刘裕身边,满上汉子的空碗:
“有酒直须饮,莫叹酒空杯。”
“谢谢长者。”
“刚才在谷里,我一直注意你。
看你一拳一脚,都是营武;瞅清你背上双刀,老汉我更觉恍如隔世。
你是北府的兵吧……车骑将军,如今无恙吗?!”
“您是?”
“老汉檀凭之,旧日北府都尉,谢将军标下。”
刘裕闻言,起身拱手:
“前辈,失敬!”
檀凭之抚背让刘寄奴坐下:
“车骑将军还好吗?”
“他已厌倦乱世,远逸尘寰。”
“好,好……自古伤心之人,别有怀抱;你为何离军独行,今夜反而相助我这几个侄辈?”
“两个月前,主将的大帐里定了计,命我率部西走沧浪水,奇袭襄阳城。
副将司马文思,约好了入城接应我部,以襄阳为轴,主力兵出江北,围击桓玄。
想不到风声一漏,西军万人的马队火速赶来驰援。
司马文思出尔反尔,临战畏敌;一箭不发,远遁而去。
他走时,命令我部殿后守城——
我只有三十名步卒。
弟兄们杀向敌阵,远远还能望见文思逃出城南的人马;司马文思那帮畜牲,他们就在汉水南岸,眼看着我的兄弟送命!
一个一个的……我的弟兄都死了,都死了……我不是人,我也贪生怕死,我投水,我偷生,我自骄自大,我对不起我兄弟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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