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了旧大姨家,旧妈妈又牵我绕到旧二姨家。
旧二姨仍住在魏家胡同一个杂乱的居民院里。
旧二姨的院子里淌漾着热乎乎的鸡屎的气味,到处都是鸡毛和鸡的小肠,鸡的小肠在阳光下蚯蚓一般一束一束亮着,播散着猩红的、有绿色小米味的血点。
旧二姨在地上蹲着,她面前放着一个盛满热水的大铝盆,铝盆里放着几十只鸡子,满身污垢的旧二姨两手伸在热水里,正飞快地拔着鸡毛。
旧二姨家是卖烧鸡的,旧二姨家开着一个卖烧鸡的小店,因此,旧二姨家很腥,旧二姨家到处都是亮光光的鸡血,床上、地上、桌上、椅上,全是鸡血,二姨家是鸡血喂出来的。
旧二姨的动作很像一只老母鸡,旧二姨已经把自己变成老母鸡了。
旧二姨挖挲着两只泡得白森森的鸡爪,抖擞着翅膀,说:你看看这院里脏哩。
坐吧,坐吧。
反正房子快扒了,地方量过了,钱也交过了,交了七万多呀,加上咱这两间地方的折价,都算上说是给三室一厅,也不知道啥时候能住上……旧妈妈说:我去大姐家了,想让她给帮帮忙。
说起来是亲姊妹,可她一点忙都不帮……旧二姨哑着鸡血嗓子说:你找她干啥?你多余出那口气。
她给谁帮过忙?她谁的忙都不帮。
她不帮也没见谁饿死!成天端着个架子,托她办个营业执照她都不给办,哼,不用她办执照不是也办了?花俩钱啥事儿不能办?……旧妈妈说:我找谁呢?你说说我还能找谁。
我都找了,我谁都找了,我腿都跑断了……旧二姨的哑嗓子是糖色染出来的,她的哑嗓子里抹了很多糖色,还有明油,糖色加明油,显得声音涩中有滑,就像钝刀子割肥肉一样:那时候,你姐夫是个卖肉的……那时候,俩孩子……那时候,我连个工作都没有,成天在街上给人家看车……我找谁?我谁也没找过。
靠谁?谁也靠不住。
自己不哭,眼里没泪。
旧二姨说话的时候,她的胃里跑出了许多写有数码字的纸牌,剪子剪出来的纸牌,我看见纸牌挂在摆放在电影院门口的一辆辆自行车上,纸牌上的数字全是半个的,我看见半个的2、半个的5、半个的8……在晚风中摇曳。
那时的旧二姨满身都是灰尘和病菌,旧二姨手上拿的是一分、二分和五分的闪闪光的病菌,旧二姨一边收病菌,一边看那些双双对对迈步走入电影院的年轻人,旧二姨很想叼人,那时候旧二姨就很想叼人……旧二姨又说:我看你也别再央求人了,谁也别求。
你干脆出来算了,出来自己干,咋也比让人管着强……旧妈妈说:我能干什么?弄了一箱袜子,在街口上站了整整一天,也没卖出去一双。
还一会儿这个收税哩,那个要管理费……旧二姨一眼就叼在我的脑门上了,旧二姨用眼叼着我,脖子一梗一梗地说:叫明明去,叫闺女跟你去卖,一准行。
旧妈妈说:她,她这样,她都这样了,能干啥哪……?旧二姨依旧叼住我不放,旧二姨说:这你就不懂了。
她不是有病么,不是有残疾么?残疾人免税,残疾人连税都不交。
你给她办个证,证上填她的名儿,你干了,就跟那诱子一样,叫她给你当个诱子……旧妈妈不吭了,旧妈妈一句话也不说,只默默地看着我,我知道她心里在说什么,我知道……旧二姨突然说:你要是借钱的话,这会儿不行,这会儿钱都凑凑买房了,不够,还借了点。
缓缓还行,你要用,缓些日子再来……旧妈妈也马上说:我不是来借钱的,我不借钱……往下就没有话了,往下两人都很尴尬,往下两人的肚子里有很多话,外边却连一个字都不想说了……只有鸡子与刀的声音,鸡子与刀出的很钝的红色的声音,这声音里有一缕一缕的血腥气,咕咕叫着的血腥气。
血腥气从旧二姨的手上传到旧妈妈的脸上,旧妈妈的脸上也沾染了很多的血腥气,旧妈妈走的时候,带走了很多的血腥气。
四月十八日夜旧妈妈已决定了,要我当她的诱子。
我听见旧妈妈对科长说,等营业执照跑好,就让我去给她当诱子。
不过,旧妈妈还是不知道她应该属于谁,旧妈妈仍然想属于什么。
她的心里挖了一个很大的坑,坑里没有东西,我看见坑里没有任何东西,因此,旧妈妈得的是没有东西的病。
旧妈妈坐在屋里的时候,常常突然站起来,失急慌忙地向一个地方走去,而后又突然停下来,怔怔地站着。
有时候,她会时不时地看表,她不停地看表。
她很像是在表针上站着,她在表针上走路。
她在表针上走的时候常常把灶上的水烧干,烧干后她把红的锅端下来,重又添上水再烧……我知道,她是在谛听一种声音,一种旋转着的声音,在旋转着的声音里她会变成一颗螺丝钉,她十分渴望能重新变成一颗螺丝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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